池鱼(4)(2 / 2)
怪异。他和裴濯就只是寥寥数面的同窗,并未有任何深交?可不对啊,这些年来,他听到的消息,可都不是这么说的。
难不成……真是流言越传越广,是谁编出来的?
他瞧着裴濯一本正经的样子,也不像是在编瞎话,心里既是疑虑,又生一丝困窘。
“呵……”江凝也眉间愠色一闪而过,表现得毫不在意似的,“那也无妨。夜色深了,阿濯早些休息。若有任何需要,差人来说一声便是。”
他的眼神落在了裴濯的肩上,干净的衣袍上落着枝头的一片叶子。他伸手将那细叶扫去,轻轻道:“天冷,记得添衣。”
待江凝也的身影完全离开了视线后,裴濯才沉沉地舒了一口气。
阿湛不知何时醒了,正揉着眼睛。他指了指前院里,又比划了一堆。是在告诉裴濯东西都放置好了,但是对面的王府非要安排人过来,阿湛实在拗不过,便挑了一个老头子和两个小丫鬟。总归是够了吧,一个洗衣服,一个做饭……
他掰着手指,无声地絮叨着。好不容易比划完了,裴濯才略一点头。
石桌上摆着一件檀木盒子,木头早已因年岁失去色泽,那开合之处的暗锁却仍然完好地藏了起来。裴濯不知在哪里按了两下,它便自己开了。
阿湛手撑在石桌上,探过头,只见是厚厚一沓泛黄的纸页,密密麻麻全是或潦草或工整的小字,结尾处有个红色的印章,明晃晃一个“静”字。上面压着一支笔,笔杆挺秀,画着远山晴岚,只是已生出裂痕,硬将那山河劈开。
裴濯摩挲着那支笔,忽然问道:“阿湛 ,你可知这笔也有名字?”
阿湛眨了一下眼睛,比划了几下。
“澹台青烟……它跟我的确许多年了。”裴濯喃喃道。
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一手挽起衣袖,露出腕上孤零零的一颗珠子,被暗红的绳子串着。白净的手指将那支旧笔拿了出来,随即握着烛台倾斜过去,火光一瞬间便落在了那盒子里,一路吞噬了下去。
那些情深意重的字眼都在慢慢化为无人问津的灰烬,消散于天地之间。
整整七十二封信。
那人当年病得那样重,想必是卧床几年之后才有的主意。
带着试探的音讯送来了那些虚假的字句,陪着裴濯熬过了北境的十载日夜。每当他无法入眠之际,这些毫无温度的纸便陪着他的思绪越过关山万里。
哪怕信上字体杂乱陌生,根本不是那人所书。
哪怕那些字句皆不是出自那人之口。
而如今……
那人近在咫尺。
裴濯握紧了那支斑驳的澹台青烟,指节发白。
裴府也同样近在眼前,安静地伫立在长街对面。那些在深夜凝视过他的眼睛,如今都仿佛在石桌上的火光里,激烈地跳动着。
好似有人影。
账房的安先生,蹦蹦跳跳的小碗,洗着砚台的小池,提着年货上门的萧大人……
十年前,一百三十四个人。
一百三十四双眼睛,都在黑暗里望着他。
不止。
远远不止。
再远一些,南方三州的连绵山峦中,丰殷三十三年的宁安城里。城墙下,云水边,还有数万人的哭喊和血肉在撕扯着他。
他们所有人都在望着他。
都在等着有朝一日,有人去为他们的尸骨入殓。
裴濯的指尖传来一阵灼烧,烫得他蜷起了手指。这些微的疼痛与他身上的比起来,并算不得什么。甚至不足以让他从麻木的阵痛中清醒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等噼里啪啦的火光熄灭,他的耳畔忽然传来几不可闻的呜咽歌声,透着阵阵凄婉哀愁。不知是帝都中的哪个街巷,又奏起了祭乐。
一滴水落在了裴濯的手背上。
滴滴答答,接二连三。
他单薄的身影立在春雨中,竹林前,也不知目光顺着那幽深小径,通往何处。
他离开的那一夜,也是春雨声声敲冷了石板,马蹄声向着远山而去。而那一晚,他没有见到稷城人心惶惶,清河公府血光冲天。
他不曾知道冷雨中的暗箭究竟是怎样穿过了恩师的胸膛,亦如他不曾知道那些砖瓦上的血迹究竟干涸了没有。
裴濯俯下身,手指刨开墙角的泥泞,那污秽脏了衣衫也不要紧。他将那断了的梅花枝慢慢埋入了泥中。不会说话的梅花,是不是和他一样,曾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剖开着鲜血淋漓的伤口,想要记得每一张鲜活的面孔。
雨水氲湿了他的脸庞和衣衫。都不要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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